十年,一场不能输也输不起的战争


2018年5月12日,於北川、汶川。


1

在纪念日以外的日子里,汶川县映秀镇的漩口中学遗址,和其他的旅游景点好像没有什么不同。遗址之外,有穿着民族服饰的导游,有卖熊猫玩具的摊位,也有吆喝着汶川车厘子的小贩。门外,也多是拍着游客照的人们。只有当你走进遗址,看到那个巨大的、永远停滞在14点28分的钟表,才会感受到这里的庄重。或者,这里本该有的庄重。

在官方的语境里,这里的作用不是悼念、记忆或是凭吊。这里是国家4A级景区,是「汶川特别旅游区」的一部分,是领导人亲自指定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遗址外的导游们,热情地向人们介绍着这里所埋葬的感人事迹。我没能完整听完他们的介绍,但在前同事的一篇记者手记里,我看到他们有这样一段导览词:「这个学校,地震中很多孩子被埋,有一些最终还是没能救出来,大家听着是很悲伤的故事吧,但其实地震之后,这里被设计成一个实景安全教育的地方,一些父母为了这个,也同意让孩子们长埋地下。」

2018年5月12日上午,人们陆陆续续来到漩口中学遗址,献花、参观。中午,据说有「大人物」要到映秀参加纪念活动。差不多一点的时候,遗址外就扯起了警戒线,人们不得不离开遗址,聚集在外面的广场上。

漩口中学外一共有两个广场,警戒线在两个广场间隔开了一条道路。闻讯赶来的人们多是聚集在法治广场上。另一边的宣誓广场还在建设中,外缘有一排广告牌,警戒线一拉,整个广场就被圈住了,除了本身已在广场上的人们之外,其他人很难再进入。法治广场上聚集的人们越来越多,宣誓广场却空空荡荡,不知道是谁先在外缘的广告牌下面发现了一个空档,部分人便从广告牌下面钻了进去。

快到两点的时候,载着纪念活动的参加者们的车辆逐个驶入警戒线中间的道路。围观的人们纷纷举起了手机,想要努力辨认出车上坐着的是什么人。人群发出的第一次惊呼,是在据说搭载香港客人的车辆经过时,有人大喊:「是香港来的!」人们便开始挥手、欢呼。另一次骚动,是在万达董事长王健林走下专车时,他的车辆停泊位置正好在人群的视线范围正中,人们纷纷大喊「王健林!」然后举起手机猛拍。

但在纪念仪式前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漩口中学都是寂静的。在14:28分快要到来的时候,我站在宣誓广场上,和刚刚认识的半岛电视台摄制组一起看着手表倒数,可28分过去了,29分过去了,仪式内场仍是无声无息。没有鸣笛,没有哀乐,外面围观的人们,也没有放下自己的手机。

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参加官方组织的这场仪式的贵宾,究竟有哪些。只有几家国家级媒体和四川官媒的记者被允许进入现场,半岛电视台的制片从入口处回来,说境外媒体一律不能进入,「搞笑的是,香港媒体也被堵在了外面」。

后来,我搜索了《四川日报》的报道,才知道,当日的纪念活动,除了四川省的领导出席之外,还有「中央国家有关部委领导,香港特区政府代表团、澳门特区政府代表团, 18个对口援建省(市)领导,西部战区、西部战区空军、陆军第77集团军、省军区、武警四川总队、武警警官学院领导,俄罗斯、越南、塔吉克斯坦、尼泊尔、加拿大、塞内加尔、西班牙、冰岛等国驻华大使,部分外国驻蓉、驻渝总领事馆总领事,省委、省人大常委会、省政府、省政协领导,灾区各界群众代表」。

灾区群众被排到了最后。这或许不会令人意外,毕竟这不是属于他们的悼念,而只是一场没有悲痛的仪式。那么数量庞大的灾民,又会去哪里悼念呢?


2

悼念的痕迹,出现在很多不为人知的角落。在岷江边,我不时看到点点香火。11日进入映秀时,我在主干道旁的停车场外看到了许多蜡烛和鲜花,当时我还不解,后来我知道,这个停车场下面,就是当年的映秀镇幼儿园。

映秀13日要举办「汶川马拉松」,再加上许多游客慕纪念日之名而来,小镇11日和12日两天的住宿早已被预订一空。我在微信上联系上一队回访映秀的当年的志愿者,向他们求助,才找到了一张床位。住的那家客栈的老板告诉我,该祭奠的,基本都已经祭奠过了,还会有很多人会在马拉松之后回到映秀,因为遇难者在废墟下的确切遇难时间,可能是地震之后的两日到三日。

在前往映秀之前,我造访了北川。我是从成都坐大巴到新北川的,车票上印的目的地是「北川」。但后来载我去老县城地震遗址的司机告诉我,他们的字典里已经没有「北川」这个词,只有「新北川」和「老北川」。新北川是山东省援建的新城,取名「永昌镇」。新城里都是羌族风格的建筑和宽敞的大道。而老北川,在地震中损坏过于严重,因此无法原址重建。老县城的部分遗址就被围了起来,成了地震遗址。

在老县城的茅坝中学遗址,我见到了一幅著名的横幅。横幅是一位妈妈挂上去的,十年来,每年过年前、儿子忌日和儿子生日时,她都会来挂上一幅新的。老县城的很多建筑外,都有香火和鲜花,用以悼念长眠于此的人们。

如果说老县城遗址还是黑色的,那么遗址外不远的「汶川大地震纪念博物馆」,就是一片红色。

和映秀的漩口中学一样,这座博物馆也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同时也是「红色旅游基地」。博物馆分两层,第一层主要展示抗震救灾的感人事迹,第二层则是灾后重建的伟大成就。二楼的一大半,现在已经是宣传十八大和十九大精神的窗口。出口有一面巨大的墙,上面印着领导人的讲话和巨幅照片。

司机告诉我,这座纪念馆建立在北川中学的遗址上——一所失去了1000多名学生、校舍碎成了渣的学校。我小心翼翼地问司机,现在留下的北川人,还会有人提及校舍的质量问题吗?他听到后顿了几十秒,回复我:「没啥人说了,时间长了,也该过去了。」


3

去当年的地震灾区看看,是萦绕在我心头很久的想法。

时至今日,我的许多想法和实践,仍能从2008年找到源头。那是一个充满着隐喻的年份,关于灾难叙事,关于公民社会,关于另一座城的失望与抗争。而那年种种事件的中心,就是这次地震。后来再回想时,会觉得那是一种历史的现场感。没有意识地,我们也曾置身于大转折的前线。

去年的纪念日,我曾写下这样一段话,放在今天,依然适用:

这个日子,乃至2008年那一整年,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意义,可能是塑造了很多人对民族和国家的认知。在那个狂欢与灾难并行不悖的年份里,一部分人第一次切实感知到一个共同体的存在,越发体认自己作为共同体一员的身份,于是深信由此而来的一系列叙事。而同样经历了哀痛和感动的另一部分,在日后的实践中,认识到那一时期的中国终究只是特殊时期的中国,重灾与盛会之下的改变,终究不可能是社会常态。那么这个社会的常态是怎样的?有天灾究竟有没有人祸?盛宴背后有没有腐烂?由此而来的一系列思考和探寻,朝着「多难兴邦」相反的方向塑造了这些人的认知。无论是哪个方向,这个日子都是一次巨大的启蒙。

在回成都的车上,一位当年的志愿者跟我说,当时全国浩浩荡荡的志愿者大军开赴灾区,国家也不觉得会捣乱,开放他们参与救灾,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人们总爱说当时如何如何,可是之后呢?民间组织的生存越发举步维艰,当局还是因为一次小型的民众聚集而神经紧绷。

12日的纪念活动之前,消息传来,香港有线电视中国组的记者在都江堰聚源中学采访时被殴打。有线电视通过特区政府向四川省新闻办和国务院港澳办表达抗议之后,都江堰市外宣办找到两名打人者,向记者鞠躬致歉。他们先是说自己是灾民,有家人遇难,心情悲痛才这样做,后来又改口说不是自己的家人遇难,只是邻居遇难。然而,有死难学生的家长事后认出,这两名打人者,实际上是两名村官。

对于香港人来讲,这样的新闻,只会又一次激起愤怒的情绪。他们会想起不知去向的巨额捐款,想起被维稳的家长们和行动人士,想起被悄无声息拆掉的援建学校,想起地震之后奥运之后马上出现的毒奶粉事件。2008年是香港人对中国人身份认同感的顶峰,在顶峰上,没有人能经得住这些「国情」的刺激。


4

当局总能如数家珍般说出这十年改变了多少,用一个个数字让你去感恩、去热爱。但这十年,在那些不得不噤声的地方,改变太多,又太沉痛。

我在漩口中学外碰到的那队半岛电视台摄制组里,出镜记者是个英国人,十年前也曾在地震现场报道。他说他这两天在映秀回访曾访问过的灾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们越来越少谈及自己主观的感受,他们的思念和痛苦讲得少了,而那些宏大的,对祖国的感恩,对领导人的敬意,却总是挂在口边。那位记者说,地震发生一年后他来回访时,能肯定人们讲的都是心里话——那些心里话有悲痛和愤怒,也会有感恩和期盼。但这一次,他只听到了感恩,也就不敢那样肯定了。

对于受灾的家庭来讲,生活总要向前。十年,他们可以选择放下,也当然可以选择遗忘。今天,记录者们仍然讲述着受灾者的故事,讲他们如何迎来新生活,如何被那场灾难改变,又如何去重新认识那场灾难。对地震十周年的回访,从四月底就开始一篇篇出现,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同样的情感基调和同样的叙事套路。纪念日一过,报道和文章就纷纷消失了。

可如果再过十年呢?再过二十年呢?当亲历者们自己也不再愿意讲述那些故事,当五月不再承载悲伤,当这一天渐渐成为庸常生活中不起眼的24小时,我们再去纪念这一天,应该留存一些什么?我想,应该是留待回答的疑问,和从未曾出现的真相。是不可能到来的问责,和那些依然站着的人们。在真实和煽情之间,取舍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在亲历者之外,应该去记录的是什么?我想,一定不是记录者们自己的故事,不是去问「那些写报道的人现在去哪儿了呀」。我们不需要看到当年的记者怎样回忆自己的峥嵘岁月,新闻业短暂的黄金时代,只是那场地震带来的诸多幻象中不起眼的一个。这些期待与幻象如何凭空升起,又如何一点点被击碎,才是记录者们必须留给后来人的底稿——不止要在5月12日这一天回响的底稿。

在端的那篇《校舍粉碎十年后》中,有仍然在奔走呼号的家长说:「不要说十年了,二十年、三十年……可能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要真的这个事情没有圆满的答复,我们也跟孩子一样,死不瞑目。」这是他们的答案。而我们这些千千万万被地震改变了的人,也要找出自己的答案。有人对追问的家长说:「你不要跑,慢慢就忘记了。」这话不只是说给他们听的,也是说给我们听的。有人让我们遗忘,可我们不能遗忘。

这是一场战争,在个体的尊严和傲慢的权力之间,在真实与荒诞之间,也在记忆与遗忘之间。我们不能输,我们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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