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唐:

展信佳。

距离上次写信给你,又是一个四季的轮回。上次的信中写,我不愿再去北京了,那种所谓戴着镣铐跳舞的感觉,我也不想去体验了。可如今,经历了这兵荒马乱的半年之后,我还是收拾了行囊,来到了秋风萧索的北京。

你曾说,越是没有选择的时刻,越是应该笃定一些,转机或许在下一秒就会到来。可是这半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慌张。最后我慌忙地离开了,不久后,我还会慌忙地回来。你清楚这种状态的由来,会理解我的选择,但我已经不确定了,不确定你的理解是否意味着认可。

上周我去看《江湖儿女》。这是一个关于秩序感的故事。外界的江湖、时代的秩序崩塌之后,赵涛饰演的巧巧找到了自己内心的秩序。守着这份秩序感,她把自己活成了江湖。

从这个角度上讲,巧巧是个极其幸运的人——即便经历了对廖凡饰演的斌斌那错付的爱情,也无损这份旁人无法习得的幸运。更何况,在新疆遇到飞碟的那个夜晚,她体验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天启般的时刻。

我从未经历过这样天启般的时刻,甚至至今都在疑惑:秩序感究竟是获得的,还是要建立的?

在香港的时候,一位朋友说,我们是一群「活在飞地上的人」。依着我们认可的价值和所做的努力,我们在香港描起了一个泡泡。泡泡随风飘着,我们活在里面,无法真正地融入,也无法真正地离开;创造了这个泡泡的想法和努力,很难称之为秩序感。

而关于「我们这种人」,我想有两件事是确定的:我们注定漂泊;我们对时代快速崩坏的感知,比起其他人要更为敏锐和切肤。

我也说不清楚,这两者之间谁是因谁是果,抑或是它们本来就互为因果。

我在北京和新认识的朋友聊天,她说起自己大学时的种种社会参与,通过不同的NGO,去亲近和感知这片土地。她不过比我年长三岁而已,三年之间,这些宝贵的机会,已经被绞杀殆尽了。那一连串响亮的名字,如今纷纷成了晦暗的敏感词。

这还不是我全部的遗憾。2014年我大一入学,在还没来得及认识我即将委身于斯的岛屿时,我已经错过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民主运动,也错失了一次绝佳的公共参与体验。后来的四年,我所亲历的种种改变,无一不是这场运动的遗产。我所敬重的师友们,无一不被这场运动深刻地改变了。我的想法我的实践,也有很多发轫于此。

这已经成为我短暂的经历中长久的遗憾。我们不过都是那场运动的遗民罢了,我之后能做的,无非是通过亲历者的记录和自己对香港的了解,尽可能地勾勒出运动的面貌,并以此为脉络,追溯更多更遥远的瞬间。

十一假期,我又回了香港,和她去听my little airport的音乐会。唱到新歌《阿姆斯特丹夜机》,林阿P说起了这首歌的创作背景。去年7月14日,又有四位民选议员被DQ,当时阿P、Nicole和一班朋友,正准备登机前往阿姆斯特丹游玩。要短暂离开香港的时刻,他们看到了这则令人绝望的新闻,心中翻腾起一阵难以言明的悲伤。四年前,阿P曾在歌里写:「而我也是为这下一代人,我也无愧于心。」今天,他写的是:「我已经有爱人,香港无我嘅事。」

我不难理解许多香港的朋友忧郁的来源。鸡蛋砸向高墙之后,高墙没有被一丝一毫地撼动,甚至更为坚硬和广大,仰起头来,一眼望不到边际。越来越多的同路人被清算,越来越多的担忧变成现实。他们目睹着自己故土迅速走向不可逆的崩坏,却什么也不能做。

我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我们这种人」的秩序感,为何会成为游离于种种其他品质之外的奢侈品。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个体所做的诸多努力,越来越难以看到正向的反馈。更是因为我们置身于无法研判出未来还会有多糟的历史现场。当从小接受的教育中的秩序走向荒谬,我们期待着一丝一毫的松动时,旧秩序崩坏的速度又在瞬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在我们希求外界的新秩序感建立起来之后、可以慢慢荫蔽个体的时刻,一些本就岌岌可危的东西,又轰然倒塌了。

年初某次将影响我们一整代人的倒退发生之后,一位曾给我很大鼓励的前辈,在朋友圈发了这样一段话,我后来在心里念叨了很多遍:

「一直努力做有想象力的、漂亮的、专业的事,无非是为了,有一天面对肆虐的权力,会愤怒但不会虚无;站在付出牺牲的人面前,会伤心但不会愧疚;在荒谬成为日常时,仍然可以镇定而且坦坦荡荡。意义感不会消失,因为不曾、也不能停止努力。」

我现在知道的是,我想要的秩序感其实大抵如此。它从意义感幻化而来,并超脱意义感和获得感之外。不是寄望于外界的秩序作用于个体,而是希求个体的努力带来持久的、有益的反馈。

外面的风刮了好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起风之后,要如何才能努力生存呢?我能找到自己的秩序感,然后用它去抵抗虚无吗?这样算是在努力生存吗?

我能冀望的,只有让不至堕入虚无罢了。愿你安好,希望有你的祝福。

你的朋友

2018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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