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北京


阿唐:

展信佳。

荣枯转眼,距离去年夏天的相见,已过去不少日夜。那次我们曾聊起,有一个彻骨的冬天在等着我们,但推杯换盏间,我竟感到些许乐观与从容。今夜,北京的寒风恐怕依然凌烈,我知道,对你和很多朋友来说,那个彻骨的冬天已经到来。即使是在这个刚刚泛起凉意的南国城市,我也隐约能望见前方冒出海面的冰山。

但今天我写信给你,不是想继续我们关于寒冬的倾谈,只是想告诉你我的一个决定:我要告别北京了。

或许其他人会惊讶,我从未曾生活在北京,谈何告别呢?但我知道,你不会。

你大概会很快想起我曾分享给你的一段话,来自查建英的《中国波普》。在第一章《广场之后》中,她是这样描写90年代初的京城的:

有时候,北京好比一种皮肤病,使得我奇痒难当,彷佛受制于某种千回百转、莫名其妙的激情,心绪变得极其苦涩,极其脆弱,动辄大起大落。每当我在北京停留的时日超过了几个星期,这城市就会让我忍无可忍,因为那样的奇疗愈演愈烈,最终使我血流不止。我会坐上情绪的过山车,对人对事反应过激,这一来,为了找回顺畅的呼吸,找回我的平衡和理性,我只能落荒而逃。

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觉得异常奇妙。二十多年前的叙述,竟与此时此刻我对北京的情绪,有着如此多的勾连。

你或许已能猜到一二,而更多更复杂的思绪,就让我一点点讲给你听。

三年前,关于去哪里、读什么,我们都做了个决定。在当时,这决定显得自然而贴切,是我们遵照自己内心的选择,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我们告别小城,奔赴京九铁路的两端,去迎接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后来的几年,我们像是在遵守一个古老的约定,互相分享了自己见到的所有壮怀激烈。你见证了我越来越窄的前路,我也见证了你希望、幻想的膨胀与破灭。

所以你一定知道,在我大学的第二年,生活的信念曾经摇摇欲坠。但那段黑色的日子,给了我更多契机去思考。那之后,我不仅对自己的所做、所学有了全新的认知,也对自己的可能生活有了模糊的印象。你一定记得,那时我笃定地跟你说:我不愿再偏安于这个湿润的小岛,我一定要去北京待一段时间,半年也好两年也罢,去这个唯一可能的地方,见证时代所有的面貌。

你提醒我北京的这些那些不堪——糟糕的空气、没有远见的规划、大而无当的广场和春天的杨絮。还有那些我早已知晓的,你在这里做事时遇到的所有委屈、规限和愤怒。

我说,这些我全都知道,但我还是想去。北京是这个时代的缩影,在那里做一名记录者,或许艰难,却是自然而然的选择。这个国度最出色的人在那里,最好的故事在那里,最光鲜的霓虹和最污浊的角落都在那里。你没有再劝阻,因为这和你看到的我是一致的——总是向往矛盾,向往与制度的搏击。

但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不愿再去北京了。因为这个时代不会给我们机会去记录和见证了。而且北京太冷了,我承受不住。北京太大了,我容易迷失。北京又太小了,我转身就会撞到坚硬的墙壁。

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正忙着拍一门课的期末功课。我来了今年引起热议的深圳三和,这里有一群「三和大神」,没有稳定职业,做着日结的临时工,挣到钱就去吃喝玩乐,晚上住在网吧或周边的小旅馆,如此循环往复。我本想拍他们的生活状态,却意外遇到一位老乡。老乡也在寻找日结工作,但不是「大神」,是富士康的正式工人,他每次过周末都会到三和来找事情做,做一次可以赚一百来块钱,一个月就是五六百块,他用这些钱贴补家用。他对生活充满期待,跟他聊天的时候,我总是恍惚觉得,深圳是属于他的。

但北京不一样。北京不属于你,也不会属于我,它不会属于我们所有人。北京容纳着所有人,又排斥着所有人。而你我,终究还是太渺小了。

你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我们去年所谈及的那个寒冬,或许在当时已经到来,及至今日,已是隆冬。你和我一样,都是微博最早期的用户。我猛然想起,上周做另一门课的展示,我在最后谈及了那个许多人相信「围观,改变中国」的年份。那之后,我在Tumblr上写下了两段话,最近科学上网越来越困难,你若还没看到,我在这里一并分享给你:

做一门课的pre,讲cyber-utopianism和cyber-dystopianism。到最后我总结,说说互联网发展至今,实际上已经证明了乌托邦论的破产。老师不同意,说她是达观主义者,她说中国互联网有过短暂的开放年代,那时肉食者们还没有意识到互联网可以带来多大的行动力量。她觉得技术的发展是无限的,但体制的反噬是滞后的。而我仍然固执,我们真的没有任何理由乐观。

今天,自由世界的观察者和行动者们都在声讨Facebook,争执算法带来的区隔。但这些讨论并不是普世的,在这个世界的大多数地方,这些讨论连前提都不存在。在非洲,互联网依然没有成为基础设施;在另外一个隔绝于国际互联网外的国家,利维坦正随着网络一起进化,早已成长为可怕的庞然巨兽。而无惧外界质疑的扎克伯格先生,重雾霾天在天安门前跑步,案头常年摆着论治国理政。这些曾经承担着人们乐观期待的寡头公司,早已破坏了万维网诞生之初的构想,如今纷纷选择拥抱威权,或许并不意外。但利维坦和自由世界的寡头们合流,这足以摧毁行动者的最后一丝希望——他们又该流窜到何处?夕岸在两年前的文章中就写道:「开放的年代很短,中国梦却可以很长,时间,并没有站在行动者这边。」两年后的今天,我们不得不更悲观一些。

我不在北京,无法当面对你讲出这所有,但你明白的,我想告别的,又何止是北京。

对我来说,每次告别都需要隆重的仪式,这次,就让这封信代过吧。在这个冬天,也请你多保重。

你的朋友

2017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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