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2日。大二下学期。


围炉要做一个年度回访。周三,贾老板发来微信,让我回访一下Vivian,标签是「观察者」,我欣然应允。

去年九月,我正式进入新传,方向为中文新闻写作,Vivian则是我的专业课老师。彼时,中大刚刚加入围炉,第一期访谈,我便找到了这位在学期第一堂课上给我们放《导火新闻线》的老师。而我想同她聊一聊的理由也多少带点私心。占领运动之后的一年里,香港社会发生了太多变化,内地人的身份变得愈发敏感,我顶着「逆流」选择全广东话的中文写作方向之前,心中也并非没有犹豫。

带着求解的心态,雨伞一周年前的一周,我敲开了Vivian办公室的房门。我们聊的内容难免涉及两地关系,最后说起两地媒体,她问我,你觉不觉得,香港的左派报章,有时要比《苹果日报》这种报纸更为极端?

我无奈点头,心里想到的,都是文汇大公一篇篇檄文式的社评和《环球时报》一次次火上浇油的发声。

那天访问结束之后,我并没有料想到,接下来的半年里,陆港两地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可以荒谬到何种程度。

十一月十七号,世界杯预选赛「中港大战」,我在新亚园广体验了自己的同窗们对《义勇军进行曲》发出的狂嘘。

嘘国歌新闻一出,朋友圈里群情激奋,我也难以避免地被裹挟进汹涌而至的民意之中。当晚,我在Facebook上贴出短文,对香港人身份认同中凭借排斥他者所树立的部分表示质疑。那些天,我对香港的失望之情被激发到了顶点。

看到贴文后,Vivian和我交流,表达了香港人对近年来香港核心价值逐渐被侵蚀的不安。「香港正被二次殖民」,这也是许多香港同学的一种共同感受。我说「诉求的合理不能成为暴力和不理性行为的护身符」。她回「这些是这一年至两年才急速普及起来的,速度叫我们还惊讶,很大程度是雨伞得不到有形回报,而原来倾向和平理性非暴力路线崩溃的一种消极效果。而像我这种比较支持沟通,把批评对准政权的人,已被狠狠的批判削弱。」

我愕然,又无奈。

Vivian并不是一个不敢发声的人,但面对言论空间被大幅挤压的现实,谁也无能为力。

我不禁再次想起理论课上讨论好久的「沉默的螺旋」理论。如果主张理性沟通的人们成了社会的少数派,将暴力合理化的人成了多数派,那么多数派观点的不断激进会带来什么?「暴力合理化」螺旋式上升的社会影响又会给这座城市和两地关系带来什么?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

而「暴力合理化」这个幽灵,就像久久不愿散去的雾霾一样,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笼罩着两岸三地的华人社群。


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台湾的身上,寄托着大陆人民的美好想象。 「华人世界民主灯塔」、「华人骄傲」;「乡愁」;「太平洋的风」;「最美的风景是人」;「仁义礼智信」......

但舆论对台湾的态度是撕裂的。一部分人的眼里,台湾似乎是中华文明的应有模样。而另一部分人说,台湾对大陆充满偏见,排斥中国这个概念;经济上发展停滞,政治上民粹主义横行。

台湾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有了陆港两地的在地生活经验,我是否可以和台湾的同龄人们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

我想为得出答案找到一些线索。于是去年四月,我报名了台大为期一月的「探索台湾」暑期课程。八月三日,飞机降落在桃园机场,我踏上了「宝岛台湾」的土地。

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所感受到的台湾与之前的想象重合度颇高。我没有在现实中见到网上口出狂言的键盘侠,而是看到了久违的自然美景,看到了略显破败的城市,看到了温暖的人民,看到浓浓的生活气息,也感受到了台湾同龄人的矛盾与迷。但我始终认同的是,两岸社会之间的「同」绝对要多过「异」。

那么他们的矛盾是怎么来的?迷惑的焦点在哪里?我们之间的「异」又是如何被放大的?两岸社会能否找到彼此都能守护的共同价值?

我带着问题而来,带着问题离开。


八月份,在我抵达台北当日,筹办已久的「端传媒」在香港上线,发刊词《漩涡里的人,理应说出漩涡的样子》获得广泛转发。

「我们希望立足在这里,直面她的创伤与挑战,也在这里,就华语世界所共同面对的问题,建立一种新的讨论视野和表达方式:它是世界主义的,而不是民族主义的;是开放包容的,而不是内向封闭的;是有公共意识的,而不是自说自话的。我们希望,两岸四地的声音可以在这里,就真正的问题展开真正的思辨,让对话成为可能。」

看到这段话,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我觉得这才是我心中中文媒体应有的模样。

坚持报道事实,总要付出代价。八月十五日,「端传媒」在内地被全线屏蔽,在世界上最大的局域网里,它只存活了十二天。这家面向全球华文读者、旨在创造对话空间的新兴媒体,失去了它最重要的读者群。它的名字,成了和邪教组织的名字同等级别的「关键词」,被百度打入十八层地狱。

而之后半年里的种种,也无不在印证着主编张洁平在发刊词中所说的「截然不同、各说各话的两个世界」。

这是盛世下的黑色幽默。


香港有一家网络媒体叫「毛记电视」,它和它的附属杂志《100毛》在Facebook上一共拥有将近100万的粉丝。在总人口七百余万的香港,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毛记电视」发表的内容,多为戏谑时事,立场贴近本土,对大陆自然多为冷嘲热讽之语。强国人,蝗虫之类的用词也数见不鲜。

可是如今,没有人觉得毛记的用词有什么不妥。那些在我们看来刺眼的话语,已经溶入了港人的主流话语体系。

「勇武媒体」是很多人对毛记的评价,这也映射了一种无奈。在香港现在的舆论环境下,很难再找到一家可以好好说话的媒体。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暴力合理化」。本质上,这和打着反水货客的旗号攻击游客的青年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背后的缘由耐人寻味。也许是他们不相信了。不相信五十年不变这一丹书铁券,不相信这座城市里发生的一切荒谬。他们畏惧了,畏惧强权,畏惧北边,畏惧自己的核心价值受到侵蚀,畏惧自己的城市将会发生的可怕变化。也许仇恨的种子二十多年前已经埋下。也许他们从来没有相信过。也许他们心中早已埋着一个写好的形象,而最近发生的种种荒谬,不断印证着这个形象。

同香港相似,大陆和台湾之间沟通的尝试,也总有鸡同鸭讲之感。

周子瑜事件发生后,两岸媒体截然不同的报道侧重和殊途同归的偏颇立场并不令人意外,但两岸网友相似的「暴力合理化」倾向却让人心惊。

一方面,网民可以「爱国」的遮掩下肆无忌惮地行网络暴力之实;而另一边,也有一部分以「守护台湾」为借口行谩骂侮辱之实。

紧接着,帝吧远征军出动了。

翻墙出征之后,我在朋友圈分享了一首何韵诗的歌,配文:「旗帜鲜明地反对表情包碾压和今晚帝吧的翻墙出征」。

我感到荒谬和愤懑。在看了诸多从各角度分析此次事件、为网友摇旗呐喊的文章之后,我依然这样认为。

「翻墙去爱国」,这件事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魔幻色彩。而之后共青团和官媒的背书,更增添了其中的不真实感。

「给台独点颜色看看」,是啊,快意恩仇,有谁不想?爱国热情,谁不理解?但我想起,这些翻墙用表情包轰炸的方法爱国的人,半年前可能刚刚在微博上批判过那些没有在阅兵时表达爱国之情的艺人,可能在占中之时发起过「撕掉港澳通行证」的活动,于是这整个事件的荒谬色彩变得不能更浓。而我也有理由质疑,也许他们根本无法分清什么才是港独,什么才是台独。但当真的有人说出:「墙也没什么不好,政府并没有阻止我们翻墙」这样的话时,我还是宁愿相信,这只是一种自嘲。

愤懑,是因为何韵诗是我喜欢的歌手。我喜欢她的歌声,喜欢她的个性。我也会觉得她对大陆有偏见,一些言论太过头,但我尊重她的政治立场和表达自己的权利。这个立场也许偏向本土,但现时并无任何所谓「港独」的倾向。至于以后会不会有,天知道。

说到底,我们还是拥有不同的国族想象。曾经有着诸多交集的身份认同,如今也开始渐行渐远。

香港和台湾都在建构自己崭新的身份认同。身份认同的建构从来都需要一个他者,一如民族主义向来需要一个标靶。不幸的是,「大陆」和「中国」的概念,一次次扮演着这个角色。

于是香港人在球赛中高喊「We Are Hong Kong」,于是台湾人在周子瑜道歉之后愤怒地高呼「我们不是中国人」。

「中国人」这个概念终于也步了「中国」这个概念的后尘,从文化概念,变成了政权代称。

就像我在中港大战结束的Facebook贴文中提到的那样,我对这种通过排斥他者的方式强化的身份认同表示质疑。但在大潮面前,我们无可奈何。

这是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渺小的我们被裹挟其中,却无能为力。


离开台北前一晚,我到台大门口的一家眼镜店配镜。

老板是一个五短身材、面相和蔼的中年男子。结账的时候,他看到我信用卡上中大的名字,问:香港来的?

我说,大陆来的,在香港读书。于是他问,香港和台湾哪个好?我说,当然台湾好。台湾人热情,让人感到温暖,香港人冷冰冰的太死板。

老板回我:「这就对了呀,我们华人嘛,就是应该温情一点。」

这句嗲气十足的台式国语,是我在台湾收到的最大惊喜,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

或许,「华人」和「中华文化」可以成为我们的共同守护。

回香港后第二周,Vivian课的第一次街访功课,我们要采访受影响的居民对铅水事件中港府处理措施的看法。

慌忙之中,我遗落了中大的学生证,拦下路人时便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受访几率会大打折扣。翻遍背包,我在角落里摸起了一张八月在台大上课时的学生证。

嗯,今天就用它了。这样的话,我也可以装作台湾学生,不用忍受一些人在听到我奇怪的广东话口音后的嗤笑了。

我拦下一位大叔,说明来意。大叔很是热情,絮絮叨叨讲了很久,批评港府处理不力。最后他来了一句:「其实中国人的政府都差不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好奇,追问下去,他也来了兴致,讲起他逃到台湾的国民党祖父。他说祖父没想到的是,没多久,他们家就因为受不了国民党在戒严时期的统治,想方设法来到了香港。他真的把我当作台湾的学生,教育起我:你们学生啊,没事闹什么运动,好好读书不行吗,你看香港那些学生,搞得商店关了好多。

我只能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那次之后,我开始觉得,文化与身份,对于我们来讲,还是过于宏大的概念。

也许我们对香港和台湾的所有难过和不满,都是源自自己所属社群的国族认同。在这个庞大的「想象的共同体」里,我们同悲欢的同时也要多一些思索。认同自己的文化和价值观,同时也不贬斥他人的文化和价值观。

但有些问题太过复杂,或许穷尽我们的智慧也无法找到万全之策。我们要做的,其实只是过好自己的生活。

生活,只有生活,才可以成为我们的最大公约数。

在与Vivian那篇对话之下,有读者评论:

「在荒谬的时代里不带戾气地生活,值得尊重」。

我们也许做不到不带一丝戾气,但既然一起生活在这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国度,身处荒谬与黑色幽默盛行的时代,我们就要一起找出生活的答案。

放下争执,回归生活,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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