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酷儿合唱团:一群酷儿想唱歌

本文2021年5月发表于《T 风尚志》微信公众号,因遭遇审查,未能刊发于纸刊。


《黄昏之歌》唱完了,灯光还没有暗下来,乙梵在后台有些着急了。

2020年12月5日,北京民族音乐厅,北京酷儿合唱团(Beijing Queer Chorus)的年度音乐会。按照设计,演唱曲目《黄昏之歌》之后,舞台上的灯光会渐渐暗下来。表演《彩虹动物园》的团队,在灯光微亮的时候开始演唱,直到舞台变成一片漆黑,皮影戏小组登台表演。

乙梵是北京酷儿合唱团的成员,也是《彩虹动物园组曲》的创作者之一。这是一套讲解动物界多元性行为的表演组合,旨在向观众科普相关知识。

在后台,乙梵心急如麻。灯光还亮着,表演者们就上了台。乙梵瞥了一眼乐队指挥袁野,看到对方没有停止指挥的意思。先演下去吧,Ta想着。

涡虫、菜粉蝶、长颈鹿。组曲进行到一半,合唱团幕后组的成员上台了,告诉大家,演出需要暂停。

“一瞬间我全部明白了。”乙梵在艺术行业工作,举办的活动或是演出遇到阻碍,实在是稀松平常。

几分钟之前,在乙梵没有看到的舞台上,出现了这样一幕画面:主持人在介绍《彩虹动物园》组曲时,提到了“同性恋”“交配”,音乐厅的工作人员听到之后,立刻起身说:你们在说什么?

他想要阻止演出。但冲上台的路上,有观众绊了他一下。

音乐会现场的空气紧张了起来。合唱团和音乐厅沟通,准备拿掉七首歌中的三首,尽快结束演出。台上,合唱团成员压抑着情绪;台下,观众们不间断地鼓掌。

《彩虹动物园》之后,仿佛每个人的情绪都被点燃了。

合唱团的钢琴伴奏江雨留意到,那天唱《夜空中最亮的星》里的三连音,是合唱团最整齐的一次。男高音部的小卡说,他们唱歌“从来没有那么铿锵、激昂过。”另一位团员刘霄,在唱歌时看到,江雨在给一首曲子伴舞时,几乎是哭着跳完了全程。

在民族音乐厅遇到的阻碍,对北京酷儿合唱团来说并不新鲜。

北京酷儿合唱团,是国内为数不多的性少数群体合唱团。合唱团成立于2008年,由LGBTQ人士和对LGBTQ友好的直男直女组成。今年合唱团招新之后,他们已经拥有了超过150名成员。

2018年7月,一位中央戏剧学院的老师,邀请合唱团一起在798艺术区的一家剧院表演音乐戏剧《卖花生》,作为“性别文化节”的其中一项活动。演出定在周日,但周五晚上, 他们临时接到通知,演出没有报备,不能演了。

得知演出被叫停之后,合唱团的临时管委会紧急开会,讨论如何处理。

刘霄当时“特别激动”。他又气又恼,“那场演出一点激进的东西都没有”。他推测,有关部门叫停,是因为这次“性别文化节”之前的演出里,出现了“全裸、过激”的表演,这才“误伤”了合唱团后面的演出。

他想当即在网络平台发出“停止演出,请大家谅解”的声明。但其他负责人觉得,取消演出的原因或许不是因为酷儿合唱团,“不能把矛盾焦点直接转移到我们团上来。”

最后,他们决定先安抚团员的情绪。

“后天演出暂停,但明天排练继续。”团员们接到了这样的通知。

第二天的排练现场,袁野没多讲什么,只是对团员们说,我们唱歌吧。

他们唱的是As Long I Have Music。这是许多合唱团都会演唱的保留曲目,刘霄曾在不同场合唱过许多遍。但只有这一次,他才切实感受到歌里蕴藏的力量,“在没办法宣泄情绪的情况下,是一种很好的宣泄。”

唱完歌,刘霄的情绪平复了很多。他们开始跟观众逐个联系,解释、退票。八九个人的善后小组,“疯狂打电话、挨个对账退款。”

其实,合唱团在办活动时,通常已经执行过严格的自我审查,但还是会偶尔出现这样的意外。

刘霄和乙梵都感到,他们需要自己揣测审核者的尺度,因为对方不会直接告诉他们,是哪里出了错。有时,他们也会力不从心。

而出国演出时,他们往往不需要这样压抑自己。

2018年3月,应波特兰男同合唱团邀请,北京酷儿合唱团赴美国演出。这段经历,让参与其中的许多人都印象深刻。

在美国演出的时候,每当报幕员介绍“这是一支来自中国的合唱团”,现场都会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是他们在国内演出时所感受不到的。

刘霄觉得,这或许是因为美国朋友们“对东亚的理解不要一样”。

“他们把我们在中国的处境设想成马来西亚,或者乌干达,把我们想象成斗士。但我觉得我们还好。”

但更重要的是,每次出国演出的经历,都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参与其中的团员们。

“我们一直说做自己,但这个东西很抽象。”对刘霄来说,美国之行让他见到了“更真实的东西”。

他在波特兰见到了一个性别酷儿。Ta的指派性别是女性,做了性别重置手术,变成了男性的外貌,喜欢的人仍是男性。

放在以前,刘霄会觉得,“这多奇怪呀!”

但看到那个人他才意识到,“一个人的自我生活不拘束的状态是多么可贵。如果只看书本上的定义的话,我感受不到为什么要这样。”

波特兰是一座“蓝”城。一直以来,这里都是民主党的票仓,居民对少数群体权益的支持度也更高。刘霄感受到,一座城市的氛围,可以如何滋养一个性少数合唱团。

而在2019年在东京举办的亚洲彩虹合唱节上,团员们发现,日本的氛围似乎更为保守。

在东京演出时,合唱节发放的小册子里,其他团的合照都是高清的照片,只有日本团使用了像素很低、看不清楚人脸的照片。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主办方有意为之。甚至,这支合唱团有两个名字,一个面对同志社群,另一个面对社会公众。

他以此反思北京所带给合唱团的“红利”。“因为我们在北京,所以不管是媒体、社群、支持我们的人还是发声的渠道,我们都是最丰富的。中国已经有十几家LGBTQ合唱团,但没有哪家比我们可见度更高。”

正是因为较高的可见度,合唱团的团员们,在入团前得以通过不同的渠道知晓合唱团的存在。

乙梵曾在美国留学,回到北京之后,一直在艺术行业工作。2017年,Ta通过一位做女权戏剧的朋友,结识了酷儿合唱团的团员若愚。

在艺术行业里,“每个人都很会表达自己”。乙梵想走出这一圈层,看一看性少数群体更广阔的光谱,于是报名加入了。

也有许多人,是希望在社群内部找到同类。2018年加入合唱团时,团员Jessie刚刚经历了一段消耗巨大的感情,她迫切地想在社群内找到新的温暖。

刘霄和Jessie很像,最开始加入合唱团,他是想在LGBTQ群体内,找到一个可以互相取暖的组织。他在网上搜索,先是看到了上海双曲线合唱团。刘霄发信给对方,询问北京是否有分部。对方回复,说你可以试试北京酷儿合唱团。刘霄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生活的城市里,也有一个属于LGBTQ群体的合唱团。

第一次排练的时候,刘霄没有赶上自我介绍环节。他进入排练厅的时候,指挥已经“冷冰冰”地说:那我们开始排练了。第一堂课下来,他有点受挫。

他对音乐并不陌生,也会看五线谱,但没想到,“合唱团这么专业”。他觉得自己不能落后,“有一种斗志被激发起来的感觉”。

合唱团的专业性,是这十几年里慢慢发展起来的。

指挥袁野加入合唱团是在2009年,当时他还在清华大学读书,计算机系,大四,天之骄子。他觉得自己从小就是个“典型的理科生”,学竞赛,学奥数,“不是特别擅长跟人打交道”。那年他在论坛上看到了“三棱减一”合唱团招新,就报名加入了。

“三棱减一”意思是三棱镜折射出的七色彩虹减去一道,也即代表LGBTQ平权的六色彩虹。最开始,合唱团像是一家“俱乐部”,十几个男生,一起唱唱歌、吃吃饭、打打游戏,有机会的时候,就跑去北京同志中心唱上几首。

毕业后,顺理成章,袁野去一家游戏公司当了程序员,高薪、稳定。但他觉得游戏是一种“精神鸦片”,没太大意思。

后来,他跑去中国音乐学院读了个硕士,打算往音乐方向转型。又是顺理成章地,他一路读了下去,又考去中央音乐学院读博士,学音乐人工智能,一个新兴学科,和他的老本行密切相关。

现在,他对合唱团的艺术性,已经有了很明确的想法:“艺术性是个伪概念,艺术一定是有社会目的的。很难说草原上唱长调的牧羊人比音乐厅的合唱艺术性差。”

他一直在思考,国内的合唱团怎么跟性别平等挂钩,“更好地服务自己的目标,就是艺术水平的精进。”

这其实也是北京酷儿合唱团立身之本的问题。

在北京酷儿合唱团内部,一直都有这样的分歧:合唱团是为社群发声更重要,还是音乐本身更重要?

比如,每场音乐会唱12首歌,那么这12首歌里,是否应该选择更多为社群发声的歌曲?还是说,从音乐本身出发,应该唱更多古典音乐?

从合唱团唱出名气到现在,这一讨论一直没有停止,甚至有人因此退团。微信群里,他们也常会就这个问题有大段的交流。

但没有人会否认,合唱团应该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激起社会对性少数群体处境的关注。

今年3月份,北京一所中专院校的16岁男生,因为自己的性别身份遭到同学霸凌、侵犯。事件在网络上引发关注,北京酷儿合唱团在4月份转发了这一新闻,并重发了2020年年度音乐会上,合唱团演唱《玫瑰少年》的视频,在微博上获得了大量转发。

在为社群发声之余,合唱团的原创作品,也大多来自于团员们的生命体验。

2021年春节,北京酷儿合唱团推出了原创音乐剧《郭浩然,我就问你能不能改》。在这段音乐剧里,主人公“郭浩然”因为出柜而和亲人争吵,但最终,他们达成了和解。

创作者之一小卡想到的是,今年的春节和情人节很近,对于性少数人群来讲,压力更大。“普通人被催婚有压力,但对我们来说,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具备和相爱的人结婚的条件。”他觉得,疫情加剧了这种压力。春节本来是许多LGBTQ人士选择出柜的时机,但这两年的疫情,让春节的流动变得艰难,想回家出柜也没有办法。

所有这些现实的压力,最终被艺术化处理成了一部音乐剧。在性少数社群内外,都激起了不少共鸣。

而在合唱团里,已经出柜的团员们,都有着各自的欢欣苦痛。

刘霄是2013年跟妈妈出柜的。那一年他爸爸去世,后来有一天,妈妈开着车,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谈不了女朋友?

那一瞬间,刘霄不想再骗妈妈了。他说你把车停下,我们好好说说。妈妈扭头看了看他,说没事,不用停车,你就说吧。

于是刘霄出柜了。

妈妈沉默了一会,问多久了。刘霄说,从中学开始吧。妈妈的反应是:“你竟然瞒了我这么久?”这让刘霄感到意外。他没想到,妈妈如此平淡地接受了。

出柜之后,刘霄的倾诉欲变多了。过去将近十年压抑下来的情绪,得到了瞬间的释放,他开始活跃于性少数社群中,想努力做点什么。后来加入合唱团,也是这种意愿的延伸。

在刘霄的印象里,2018年,是合唱团的一个重要年份。

这一年,是合唱团的十周年团庆,他们的年度音乐会第一次走进了音乐厅。也是在这一年,他们春天访问了美国,夏天在798遇到了临时叫停。

2018年9月,波特兰男同合唱团回访中国。北京酷儿合唱团接待了他们,和他们一起在中央音乐学院演出。

在宣传的时候,北京酷儿合唱团对波特兰男同合唱团的背景做了模糊处理,改成了“欢乐男声合唱团”。

一些人觉得是一种退让,但刘霄觉得,“把声音发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在其他的公开演出中,他们也有一些妥协,比如,把LGBT或者性少数人群改为“社群”二字。这样以来,性少数社群或许会会心一笑,但社群外人士可能并不清楚。

有时,在音乐厅的演出,也会有带着孩子、父母的观众入场。刘霄觉得,这反而成了“一种扩大影响的特别好的方式。”小卡也觉得,“改变世界的前提是人能够听到,听到的人越多,改变的可能性就越大。”

也是从2018年开始,合唱团内部的关键职位,都要通过民主选举产生,包括总监、管委会和各声部长。

刘霄形容,这让合唱团变得像一个“乌托邦”。有时,征求民意会让团内决策变得缓慢,但刘霄觉得,“可能步子没有那么大,东一脚西一脚,但这不就是酷儿社群的常态吗?没有车辙子印,怎么知道是前进还是后退呢?这可能也是民主的代价吧。”

现在,合唱团开始考虑更多元的演出形式。

2020年之前,合唱团已经在办了八九场音乐会。袁野开始思考,在音乐厅唱阳春白雪,的确是合唱团应该做的,但这“不够酷儿”。要变得更“酷儿”,就应该走进更多人的视野,而不是在音乐厅里,“把大家拘谨起来”。

于是,今年的三场演出,合唱团都没有选择音乐厅。今年三月,他们在繁星戏剧村举办了“面包与玫瑰”女性主题音乐会。八月和九月的音乐会,也打算放在类似的场地。

5月1号,他们作为表演嘉宾,参加了“北京之春·电子音乐会”。这天北京迎来了难得的蓝天,微风吹过,在隆福寺文化中心的顶楼,他们第一次唱响了今年主打的原创歌曲《秘密港》。

“如果把面具摘下可以让你感到更自由,我永远都会站在你的身后,昂着头,到天长地久。”

江雨也参加了在隆福寺的演出。她一头短发,戴厚厚的黑框眼镜,身形瘦削,入团后的演出,她没有缺席过。

她是一名直女,入团时是钢琴伴奏,现在还兼任合唱团宣传组的组长。她从事整合营销,平时已经足够忙碌,合唱团的工作占去了她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时间。

以前在奥美工作的时候,合唱团曾经去排练过,所以江雨很早就知道合唱团的存在。

但直到2019年初,她收到初中同学转发的招新通知,想着,不能把钢琴荒废掉,这才报名入团。

很多时候,江雨觉得,自己和直男的沟通,就是在“鸡同鸭讲”,反而是和合唱团的团员沟通时“融洽很多”。

在江雨的朋友圈子里,大家对性少数群体的认知还很局限。曾经有朋友,听说江雨在一个酷儿合唱团当钢琴伴奏之后,问她:“你们那个儿童合唱团里,孩子们都怎么样?”

另一些朋友关心的则是,“你是不是哪天会被掰弯?”

江雨对性少数群体持包容的态度,但加入合唱团之前,她并不能完全理解LGBTQ,了解仅限于身边性别特征不那么明显的男生或女生。她甚至曾经觉得,同性恋人士,“可能是因为成长过程中的变故,导致他们要变得强大,去cover妈妈或爸爸中的某一方。”

加入合唱团之后,她开始关注更多性别议题的知识、新闻,才渐渐知道,有些人,生来如此。

她去相亲,对直男的要求就是,“能交流、认同我在合唱团”。而现实情况是,在相亲里,每当她提及,自己在一个LGBTQ合唱团里做钢琴伴奏时,男方的反应都是:“你为什么加入?”“你会被掰弯吗?”

江雨有时候觉得,相亲总是没成,是因为自己朋友圈里分享太多性别相关的内容,让相亲对象们觉得她的取向摇摆不定。

在社会上,LGBTQ人群是少数群体,而在北京酷儿合唱团内部,像江雨这样的直女变成了少数群体。

但LGBTQ中的“T”,即跨性别者,才是少数群体中的少数群体。

社群发展组的裘德是一名跨性别男生,他的指派性别是女性,但从小,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名男生。大学时参加歌唱比赛,他在台上,总能听到台下观众对他外貌的议论。

刚加入合唱团时,裘德也会感到“撕裂”和“窘迫”。他很少提及自己真实的性别身份,因此被安排在了女中声部。

入团之后,裘德第一次受到触动,是2019年的年度音乐会。这是他第一次,不需要根据传统的二元性别选择服饰,而是随自己的所愿。对他来说,这是一次莫大的鼓舞。现在,他也循着自己的意愿,加入了男低声部。

现在的裘德,负责代表北京酷儿合唱团联络各大同志组织,一同开展活动,推进性别平权。

刘霄则做起了合唱团的微博小编。在2018年的激烈之后,面对诸多桎梏,如今他显得平静。

去年年底,民族音乐厅的事情发生之后,团员们依然按照原定的计划,在旁边的一家餐厅聚餐。

设想中的庆功宴,变得乌云笼罩。有些团员早已泣不成声,“为什么我们要被这样对待?”

刘霄站出来安抚大家:“我们不用过于悲愤,我们想为为同志人群说点什么,总会有不理解的声音。”

他对民族音乐厅的做法表现出理解:“这个场地2018年就知道我们的属性,如果因为我们是性少数,他们完全可以不接我们的演出。他们也是怕担责任。有了之前的交情,我们应该抱着善意。

在那场聚餐的最后,他们切了蛋糕。合影的时候,许多人眼里依然有泪珠回转。

那之后没多久,北京的地下club招待所(ZhaoDai),邀请合唱团在“鸡兔同笼”活动里重新表演《彩虹动物园组曲》

去ZhaoDai之前,江雨担心,ZhaoDai的顾客“都很有性格”,那么合唱团的形式,“能不能满足他们的兴趣呢?”

小卡也有类似的顾虑。像团里不少人一样,他也是个夜行动物,对ZhaoDai并不陌生。那个位于地下一层的狭小舞池,是不是适合合唱的形式呢?

结果,他们挤在ZhaoDai狭小的舞池里,完整表演了那首命运多舛的《彩虹动物园》。观众看得很认真,笑点也都有反馈。

团员们的压力得到了极大的释放。演唱结束,许多人留了下来,就着DJ的节奏,和那些五颜六色的年轻人们一起蹦迪。

刺耳的音乐声在耳边回旋,但对很多团员来说,那是他们2021年最舒缓和安心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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