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铁线延伸过海,迈向新里程


2022年6月,于香港


十一点,朋友发来酒吧的位置。于是我在雨中走出教会宿舍,从一座教堂的侧面穿过,来到一条名字叫坚的道路上。

月租两万起的公寓楼对面,一个流浪者露宿在另一间教会的十字架下,在他身旁,一个菲佣牵着狗,站在便利店门口避雨。地产中介的玻璃门上贴着最新的广告:中环上车盘,业主移民急售!

往下走,是天桥和半山扶梯。中环的路蜿蜒曲折,忽上忽下,一不小心就会走进一条岔路。但周五晚上的兰桂坊,每条路都长得一样,站满了端着酒杯的白人。

只是在这个月,我才对这里熟悉起来。在朋友的引荐下,我要在半山下的教会宿舍里住上一个月。在一片高档公寓的环绕中,我每天听着中学的上课铃声和教堂的圣歌起身。

八年前我刚到这座城市上学时,中环和兰桂坊是个遥远的传说。在传说里,兰桂坊位于遥远的港岛,代表着一种最为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如果夜里错过了最后一班港铁,想要回学校就只剩两种选择,要么辗转到旺角搭小巴,要么打车过海,盛惠350蚊到宿舍,和机场到市区的价格无异。不管是哪一种,都要面对着用蹩脚的广东话和司机沟通的挑战。但上了初级粤语课后,我也曾在一些时刻,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请问过唔过海?中文大学,唔该。行红隧,上大埔公路,四条柱入校园。入去之后我话你知点行。转左,上去。再转左。跟住转右。转左,落去。呢度落,唔该。」

在那一年的秋天,传说里还多了另外的一些东西。总之,学长告诉我们,港岛是危险的,没事不要轻易去那里。在当时,这种告诫似乎也有一些现实的考虑。从新界北的学校搭港铁到中环,大概需要45分钟,而向北到罗湖口岸,时间是26分钟。所有人都期待着一条规划中的地铁线,据说沙中线一旦通车,我们就可以从学校直接搭地铁过海了。但至少在那时,这种盼望还遥遥无期。而且在深圳,我们可以吃海底捞,可以花50块钱理发,还可以在深圳书城买书,在口岸取淘宝快递。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18岁学生来说,还有什么理由跋山涉水,进入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呢?

酒吧的入口在台阶上。这条路坡路的两侧也都是喝酒的地方。有警察在这里巡逻。周五凌晨,南亚黑帮「新义安」和「和胜和」在附近火并,枪声回荡在写字楼和历史建筑间。警队因此全城巡查。而我的好奇在于,不知道这两家黑帮,话事人需不需要民主竞选。

这家酒吧的调酒以辣味闻名。三滴辣椒油浮在我的鸡尾酒上。对面,朋友带来了一个壮实的男生。

你猜他多少岁?朋友问我。

还在上大学吧?我决定保守一点。

快要20岁了,男生说。

他指了指对面桌,说你们看那个鬼佬,特意撩起短袖,弓着身子和女生说话,就是为了露出自己的肌肉。

太明显了!他说,以前他也会这样。

我抬头张望起四周,希望能搜寻到一些熟悉的面孔。留在这里做金融的同学告诉我,周末晚上的中环,你总能在某个酒吧里见到自己的旧同学。我不知道这对一个人文社科的毕业生来说是否适用,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内地生是个狭小的圈子,上下几届的学生,不管是读什么专业,你总会有机会和他们打上个照面。而留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多数进入了金融行业。以我在社交网站上样本量不高的观察,这三年困在岛上的日子,大家的周末娱乐就像是排列组合,不同人和不同项目之间循环往复。兰桂坊饮酒,也是排列组合中的一项。你很难说清楚,当他们的生活半径从新界转向了港岛,对这座城市的了解是否真的比八年前更为深入了。

我的搜寻失败了。转过头来,男生正展示自己的爱车。我决定插话进去。对于一个2022年的香港大学生,我还有许多的好奇。

你的同学们都在关心什么?我问他。他在一所刚刚改名为大学的学校念书,学会计。三年前,他在专心备考DSE。

关心什么,为什么这么问?他不太理解这个问题。

比如,他们都在关心mirror吗?

男生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对呀!我上个月还在帮人抢票!”

我问,还有人关心社会吗?

没有了,没什么用。他坚持用普通话和我对话。

喝完酒出来,雨越下越大,积水沿着半山扶梯天桥下的阶梯,流向威灵顿街。这场雨已经下了三天,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这座城市的雨水从来不少。和八年前相比,一位漂浮者能够感知到的最大变化或许只是那条八年前就预告过会过海的地铁线。如今它终于通车,从北部边境一路延伸到金钟。新的海报上写着:东铁线延伸过海,迈向新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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