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


一、

前两天看了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叫《消失的中文》。文章很短,讲「中文正逐渐丧失承载事实的能力」。不论是学术领域还是媒体报道,英文反而成了更可信的媒介。而「如果非要以中文讨论不能被讨论的话题,反抗的代价远超过个体的承受」。作者写得足够委婉,但讲的是什么,背后症结何在,你我心知肚明。有意思的是,连这样的文章都要写得如此委婉,这本身就是文章表达内容的一个佐证。

如今的言论环境下,一个普遍的困境是,如果一个写作者想要书写快速变动的当下,尽可能多的记录这个时代的侧面,就必须要经历严厉的自我审查过程,否则作品极有可能胎死腹中。而往往,自我审查之后的文章曲笔太多,一下子拔高了读者的阅读门槛,也就与作者写作的初衷相悖。但你我皆知,不论是写作者和研究者,本应思考的问题从不是该不该书写,而是如何恰如其分、不失偏颇地观察和记录。

阅读偏好和写作模式,都是一个人思维方式的映射。长期受限的言论环境和越发严重的信息鸿沟,带给读者的,或许是狭窄的视野和思维模式。而对写作者来说,更严重的问题在于,一旦适应了这种必须执行自我审查否则就要被审查的范式,就难以再回到正常的写作模式中去。而肉身出墙之后,又要面对另一种困境:当你来到了正常的言论环境,把事情用正常的方式写出来,往往意味着,最应该读到它的那部分受众将被隔绝在外。去年邹思聪从端传媒离职之前所写的那篇《深渊者手记》,对此有一个绝妙的比喻:「在笨拙的寓言家与飘零的自由人之间,任何选择都是错误的」。


二、

大二下学期,我还在《大学线》做专业课的功课。第一条题,我毫不犹豫地选了中国线,觉得可以写的话题多,下手容易。但做下来之后却发现并非那么回事。

写给香港人看的中国,和写给内地人看的中国,实在千差万别。公共写作,也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交流,但内地与香港截然不同的生活体验,相去甚远的言论环境,都让这种交流变得异常艰难。而那时的我,虽怀着让两地互相理解的雄心,却没有思考清楚我希望读者看到怎样的中国,更没有摆脱内地话语体系的影响。写出来的稿子,内地读者觉得无甚新意,香港读者则云里雾里。我想起曾在传播学理论课上,给同学展示内地的几家报纸是如何打「擦边球」的。我讲2010年诺奖之后南都头版的空凳子,讲2013年初新京报的那篇《南方的粥》,讲得热血澎湃,激动不已,觉得能看懂的人会有一种会心一笑的喜悦,把这种曲笔写作奉为一门艺术。而那篇稿子之后,我的反思是:「與這種膽戰心驚的『會心一笑』相比,一個健康、自由的言論環境才更為重要。」

去年下半年去实习,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做了一个不大的调查,出了一篇不能署名的稿子,但其后续影响,让我难过了很久。那篇报道出街之后,我的专业课老师很快看到,转发给我,直接就问,这篇就是你写的吧?我说是,她发了很多个赞过来,说做得很好,香港人一直知道报道中所写事情的存在,但无法做深入的调查,现在被你的这篇文章确认了。组里的同事,我的同学和老师,都认为是一篇不错的调查报道,从新闻价值上讲,那篇稿子做到了。

但随着报道的发酵,Facebook上转发越来越多,我也看到了越来越多香港网络上常见的对大陆人的谩骂。我一直不甚认同的本土派政党,也在其主页转发了报道,将其作为内地人破坏香港的又一个铁证。我当时的心情极为复杂。我为自己做出了一篇有影响力的稿子而高兴,但又在不断地问自己,这篇报道是不是又一次加深了偏见?这是我想写给香港读者看的内地,还是香港读者心中默认的内地形象?这是不是和我新闻写作的初衷相悖?而另一边,报道的长截图被一个大V发上了微博,内地网民的反应,更让我脊背发凉。千余转发和评论中,大多数在质疑报道是编造的,是境外媒体又来抹黑中国了。而很多评论的人,甚至没有完整读完文章。

既然无法做到两个话语体系之间的有效沟通,那就算这篇稿子激起了足够的公共讨论,又有何意义?当时我已开始抗拒因内地生的身份而被认为「身处夹缝」,但那篇稿子,着实又一次让我拾起了那种被夹在中间的不舒服的感觉。


三、

那篇稿子对我的震荡还没过去多久,我的交换学期就开始了。

准备去交换之前,我曾在不同朋友面前哀叹,说自己不想离开香港,不想逃离舒适区。当然,被骂了不少次矫情。

可其实,那时的我不愿离开香港,有着十足的原因。当时的心境,与我申请交换时拼了命地想要逃离,已不甚相同。

申请交换是在2015年底,当时,我正度过大学以来最艰难的半年。正式成为一名新闻学生之后,我终于发现新闻学院的训练与我想象中差异巨大。当我开始初探香港社会的肌理,我的既有观念受到了极大冲击。更令我感到挫败的是,所有这些,竟然是在我来到香港一年之后才现端倪。这让我时常觉得,自己大学第一年是荒废掉了。

那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逃离。想办法在现时的生活中逃离,也想办法给未来的逃离创造机会。于是我开始对申请交换抱有十二分的热忱。后来申请到的时候,也着实开心了好一阵子。

而一年过后,我已形成了新的舒适区,找到了自己的同温层。我在同温层中以为看到了整个世界,而偶尔踏出来,却发现,自己其实正委身于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小小的孤岛。也正因此,我不愿经受走出同温层之后海浪的冲击。我也执拗地相信,由于人与生俱来的惰性,所谓「走出舒适区」,不过是走入另一个舒适区的前奏。更何况,于我而言,这个新的舒适区的形成背后,是漫长的自我体认的过程。

我的自我体认,在经历了最早期的所谓「新闻理想」和「真实记录」之后,开始围绕对一个重大问题的求索:作为一个记录者,该如何有效地观察和记录快速变动的当下,在不同的话语体系之间架起桥梁?

大二之后的那一年半,我一直在做出尝试,但也只在小圈子内有小建树。所以可想而知,那篇第一次走向公共讨论的稿子及其影响,对我的冲击有多么巨大。


四、

我曾读李翊云的The Vagrants(《漂泊者》)。李翊云是华人作家,北大毕业,在美国读免疫学博士时肄业,开始专业写作。在用英文写作的华人作家里,她和哈金都算得上代表人物了。她的作品大多以中国最近几十年的历史为大背景,讲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悲欢。

就李翊云的作品而言,那些个体与国家机器的缠斗,个人命运和历史进程的往复,其实是现在中文作品取之不竭的灵感源泉。而李翊云用英文写出来,就多了另一层意涵。用另一种语言书写自己土地上的种种,这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隐喻。辅以作者所站立的位置,其作品更像是隔了一层窗纱,作者和读者都站在窗纱外朦胧地观望。有了距离似乎能看得更清晰,但窗纱的存在,又让屋里的一切模糊起来。

在李翊云作品屈指可数的中文评论里,一位读者说,这本书的阅读体验是一种「疏离的快感」,既是因为李翊云那种疏离的英文写作风格,又是因为用非母语回味故园风雨而带来的距离感。 

而交换的整个过程,我也在有意无意地让自己保持疏离的状态,享受这种「疏离的快感」。有面子上的,也有里子上的。

由于时差的存在,我得以从原来的生活模式中抽身,不再每时每刻看住手机,忽略了大多数对时事的讨论。我把注意力放在了更多有趣的事情上:拍照、电影、和朋友无意义的闲逛和交谈。我选了四门课,都只有我一个中国学生。课堂讨论里,我最大限度地跳脱出国族身份的影响,尝试用一些普世的视角去解读问题。

当时,我认为这就是「逃离」了。

可我无法驱散的惰性,让我在完成功课时,总是下意识地寻找与中国相关的话题。我在性别研究课上写中国的女生节,在拉美研究课上写派驻墨西哥的中国官媒记者。有趣的是,这些因惰性而选择的课题,反而为我开启了另一种视野,让我看到了那片土地之外的一双双冷峻的双眼。新闻的富矿,自然也是学术研究的富矿。

在这样更大的「疏离」之下,我开始审视自己原来的生活。我曾以为自己的生活是一条确定的单行道,高中到现在,总是骄傲于自己可以沿着少年时的想法一直走下去,却没有想过,这种坚持是否依然合适。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思维上的惰性,不愿去思考人生是否存在其他可能性。既然达成理想不止一种路径,我又为何非如此不可呢?选择其他可能性,也并不是逃离的表现。

后来在加州,我又一次翻出了那篇曾在去年六月初震撼过我的安裕周记,那是一篇完全回忆性质的文章,写1987年之后的几年里与安裕相识的中国和香港留学生们。在最后,安裕写:「香港留學生XX之後留在美國不多,但他們之中有一個共同現象﹕很多人改讀法律,一個最普遍的解釋是中國太需要法治。一個月前和我在碧瑤餐廳裏大數XX不是的黃,本來唸政治碩士,轉入耶魯法學院,劉則鐵了心要把醫學博士讀完,要回中國治病救人。」那批人经历了切肤苦痛都没有说逃离,刚刚迈出第一步的我,又有何资格说「逃离」呢?「疏离」和「逃离」终究是不同的,疏离的状态不难做到,而选择逃离,则有千钧之重。

那就不要说逃离了。意义感不会被距离消弭,更何况,等待我的现实,其实并不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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