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刪改版刊于2017年9月10日出版的《明报·星期日生活》
民主墙事件发展到现在，我的感觉一直都是难过和无力。
如果是一年前，我可能还会有满腔的愤怒，但如今，剩下的只有蔓延的无力感。
大家若是经历过近两年来中港两地舆论场上的诸次争议事件，相信也会和我有一样的感觉：这件事从一开始，我们就清楚地知道它为何发生、会如何发展以及结局如何。但作为身处漩涡之中的一个普通人，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事件不断发酵，最终裂痕越拉越大，两败俱伤。
事件由涉及主权问题的海报而起。内地学生对海报上的港独标语不满，于是开始在民主墙上反击。此后，官媒介入，对事件大幅报导，内地网民觉得自己的国族尊严受到挑战，对中大学生会大加鞭挞，好不热闹。昨晚，「帝吧」再度出征，中大学生会、港大学生会甚至美国驻港澳总领事馆的脸书主页都惨遭「表情包」和大一统言论洗版。
这样的剧本，是不是很熟悉？
2015年年底的世界杯外围赛中港比赛之后，在城大、理大、浸大的民主墙上，也出现了相似的情景。当时，有一位理大的内地学生在面对「残体字」的指责时，在民主墙上洋洋洒洒用毛笔写下一篇繁体字回应，经某商业民族主义小报报导后，在内地网路上爆红。
而「帝吧出征」，在周子瑜事件和对岸大选时也曾发生，港台两地的网民，都已经见识过这记「社会主义的铁拳」。「帝吧出征」这一行为的荒谬性，我已实在不想再谈，仅仅「翻墙去爱国」这五个字，已足够让每个明白事理的人看到这件事有多么魔幻。
以上事件发生时，我都曾愤怒，也分别从记录者和观察者的角度写了两篇几千字的文章，指责一拥而上的网络暴民和指鹿为马的官媒，也写过内地生夹缝之中的尴尬处境和港人的挣扎徘徊。
但你看，一年半过去了，所有的事情，都还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改变。兜兜转转，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甚至还更坏了。而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种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这次中大民主墙冲突的中心问题是：港独，究竟是不是一个可以被公开讨论的选项？在这个问题上，中大民主墙事件的冲突双方，似乎一开始就没有摆出要讨论的架势。或者说，这件事在双方看来，都是不可商量的。
从双方的立场去考虑，无法讨论的原因不难理解。但在网络上的口水之外，冲突双方也并非铁板一块，每个人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不该被贴上群体性的标签。
我无法还原参与9月7日下午抗议活动的内地生的全貌，从我接触到的内地生来看，大家的诉求是各异的。
有不少并不是传说中的五毛小粉红，而单纯是不满学生会的一些做法，比如强制性的会费和难以落实的福利，再比如那封无情无义无知的《六四情不再，悼念何时了》。也有一些，是认同内地生这次表达意见的方式，觉得内地生终于有机会在香港的言论环境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会是一次很好的民主实践，于是他们主动在民主墙前维持秩序，提醒同学遵守民主墙守则。微博微信里，也有人尝试详细记录事件的原貌，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甚至冒着被围攻的危险与网民论战。
实际上，我个人也万分期待这能成为许多内地生了解香港的一个契机，或者能以同样的热情去参与内地的公共事务讨论中去。
当然，除了这些努力对话的内地生之外，民主墙前也有很多内地生，对香港缺乏基本的认知和情感连结，甚至没有好好说话的勇气。
支持港独的本地学生，我接触到的并不多，可我觉得，正如那位撕掉海报的女生不足以代表所有内地生一样，「拒绝沉沦，唯有独立」这样的口号和激动到破口大骂「支那」的学生会前主席，这就代表了港独派的真实水平吗？
单就「拒绝沉沦，唯有独立」这八字宣言来看，人们看不到任何确实的方法论，只有口号式的宣泄。况且，「唯有」两个字，如此绝对，倘若只有独立这一个选项才能拒绝香港的沉沦，其他孜孜不倦的抗争者又该被置于何地呢？
而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又是什么？是覆盖、撕毁别人单张，破坏民主墙规则和用「表情包」这种语焉不详、意义不明的方式去表达意见的内地生？是只会提出宣泄口号和破口大骂的港独派学生？抑或是大举「出征」的网络暴民？这是事件的全貌，还是在各怀鬼胎的议程设置之下他们希望我们看到的东西？
于是最后，所有对话的努力都会被盖过，留下的只有充满戾气的对骂和越来越大的裂痕。这是一个谁都无能为力的恶性循环。我为那些尽力促成对话的朋友感到一万分的不值得。
一方面，有人为了捍卫自己城市的核心价值和利益，不惜使用最难听的粗口和侮辱性词汇；另一方面，有人在「爱国」这一「崇高」理念的指挥下，抹杀掉了听取不同意见的可能性，对有心交流的人们行网络暴力之实。
本来立场多元的冲突双方，如今就被这样的人代表了。
而这些人压根都没有打算对话，所以只能对骂。这不仅仅会消磨掉双方的耐性，还会掩饰住真正的问题，把双方越拉越远。用这样的方式攻伐异己，这就是一种被合理化的暴力，你们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歇斯底里的一体两面而已。
而真正的问题是，不管你们再怎么闹腾，赢家都不会是你们，而是背后磨刀霍霍的某些人。他们找到了靶子，然后用熟练的手法，把需要被维稳的对象，变成了主动帮他们去维稳的人。
恐怕，经历过这场风波的每个人，都要去找找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了。在这场游戏里，每个人都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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