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逸凡 天才的突围


*本文刊发于《时尚先生Fine》九月刊。



1972年7月,美国天才棋手鲍比·费舍尔的国际象棋等级分来到世界第一,他获得了挑战世界冠军、苏联人斯帕斯基的资格。如果挑战成功,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头衔将会易主。当时冷战正白热化,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在了64格黑白棋盘上。

比赛分三局进行。第一局,行事古怪的费舍尔使用了稳妥的尼姆佐维奇防御开局,但进入双方势均力敌的残局对战之后,他却因一招险棋输掉了比赛。第二局,费舍尔说媒体的拍摄带来了噪音和光线干扰,因此直接弃赛。第三局,主办方不得不配合费舍尔的要求,换到了无人打扰的安静场地:一个通常摆放着乒乓球桌的小屋子。在这一局中,两人下了19盘棋,费舍尔赢下7场,守平11场,仅输一场。总局分12.5对8.5。就这样,美国人在棋盘上战胜了苏联人,费舍尔成为新的世界冠军。后来,费舍尔成为了美剧《后翼弃兵》的原型人物之一。

五十年前费舍尔和斯帕斯基的这场较量,就是国际象棋历史上著名的“世纪之战”。

2016年5月,在第四次成为国际象棋女子世界冠军之后两个月,中国棋手侯逸凡给世界国际象棋联合会(国际棋联)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她在邮件里说,国际象棋历史中那些最精彩的对决,都是对抗赛的形式,比如费舍尔和斯帕斯基的“世纪之战”。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子组的世界冠军赛,会有淘汰赛这样偶然性大的赛制呢?她向国际棋联提出了三个改革方案,并且宣布,自己将退出这一年度的国际棋联女子大奖赛,放弃在第二年维持女子世界冠军头衔的机会。在当时,侯逸凡对媒体说,如果现任女子世界冠军存在“不战而败”失去头衔的可能性,那么她除了拒绝参与之外,别无他法。

那一年,侯逸凡22岁,是北京大学的本科生。在镜头里,她总是留着短发,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看上去总是很沉静,像是在想些什么,不管是在棋盘前还是棋盘后。



2012年,18岁的侯逸凡战胜了《后翼弃兵》的另一个原型人物、匈牙利棋手小波尔加。后者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女子国际象棋手,世界公认。小波尔加长期征战男子组比赛,1989年后保持了25年的世界女子第一。在当时,侯逸凡是20年来唯一击败小波尔加的女棋手。

战胜小波尔加后不久,侯逸凡进入了北大。她是国际关系学院外交学系的学生,喜欢看《大棋局》,也选修了解剖学、地质学和日本文化。

在学校外,她是一名国际象棋职业选手,经常在期末考试结束后就飞往世界各地参赛。她5岁开始下棋,14岁成为国际象棋特级大师,16岁成为女子世界冠军,也成为国际象棋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位世界冠军。18岁,她战胜小波尔加。21岁,她取代小波尔加,排名女子国际象棋世界第一,直到现在。

但现在,28岁的侯逸凡已经不再是一个全职的棋手了。她还没有来到费舍尔挑战斯帕斯基的年纪,却已经有了新身份:深圳大学体育学院教授。

2021年11月,我在深圳南山的一家咖啡馆见到侯逸凡时,她穿着深圳大学的T恤,鼻子上依然架着那副厚厚的黑色框架眼镜。刚坐下,她就告诉我,《后翼弃兵》原著小说的中文版快要出版了,她在帮忙做顾问,处理一些国际象棋专业上的问题。或许是由于长期的思维训练,她讲起话来条分缕析,几乎每个问题都要分点作答。

在深圳大学,侯逸凡负责国际象棋队的招生和教学。这些队员通过体育单招进入深大,有不少是因为侯逸凡。有一位男生,2015年就曾经和她在卡塔尔公开赛上对决过。那时男生还只有16岁。现在,这位男生的等级分只比侯逸凡低了十几分。

在教学之外,她已经很少参加国际象棋比赛了。国际象棋的重要赛事大多采取邀请制,如果等级分达到一定标准,就会获邀参加。这两年来,侯逸凡回绝了多数比赛邀请。她现在参加比赛,要么是帮好朋友,要么和国家队有关。比如摩纳哥的一家国际象棋俱乐部,如果请侯逸凡帮忙,她就会参加。比如,她最近入选了杭州亚运会的国际象棋国家队阵容,把自己的比赛注册地变成了杭州。

接下来,侯逸凡还有许多和国际象棋相关的工作要做。她的一位好友也是特级大师,现在是哈佛大学教授。他对侯逸凡说,现在市面上没有好的国际象棋初步教材,但你一定能写出来一本通俗易懂的。侯逸凡也觉得自己能写出来,不过现在还没有时间。

尽管工作依然和国际象棋密切相关,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至少在最近几年里,侯逸凡不想再去争夺世界冠军了。



对侯逸凡来说,很多事情都是在2016年发生变化的。在正式向国际棋联抗议之前,她已经忍了六年。2010年她第一次成为女子世界冠军时,就觉得这个赛制不对。那次是64人的淘汰赛,在土耳其,侯逸凡从头到尾下了快一个月,疲累交加。她当时就觉得,自己拿下这个冠军的偶然性很大。

在国际象棋领域,男子水平和女子水平差异巨大。女子的等级分和大奖赛因此被单独划分出来。2007年,侯逸凡获得了女子特级大师的称号,第二年,她才成为特级大师。2015年至今,即使成为了女子世界第一,如果放在男子棋手中,侯逸凡的等级分也只是在100位左右徘徊。

国际象棋界从没有一个明确的男子组比赛,但能够获邀参加顶尖赛事的女性棋手少之又少。侯逸凡是其中一个。不加性别的国际象棋世界冠军,每两年角逐一次,采用对抗赛形式。中间年份里,国际棋联会举办一次候选人赛,夺冠的选手会在第二年获得挑战世界冠军的资格,就像当年费舍尔挑战斯帕斯基一样。除非候选人赛冠军挑战成功,否则上一届的冠军将始终保有世界冠军称号。2013年至今,世界冠军一直是挪威人卡尔森。直到今年7月,卡尔森宣布自己将放弃卫冕,因此中国棋手丁立人将在2023年与俄罗斯棋手扬·涅波姆尼亚希对阵,竞争新的世界冠军。

女子世界冠军的产生则是另一套更为复杂的机制。国际棋联设计了两项赛制不同的世界冠军赛,每年都可以产生一位新的世界冠军。

问题就出在这里。中间年份的冠军赛采取淘汰赛制,而不是棋手们更熟悉的对抗赛制。如果一局棋没有下好,可能会直接出局。这样的淘汰赛,即使是上一年的世界冠军也要从头打起,否则将自动丧失冠军称号,而不是像斯帕斯基那样,在中间年份里等待着新人的挑战。

从竞技体育的视角来看,比赛充满偶然和张力,总能有人以弱胜强,是一项运动的魅力所在。但在棋手的眼中,对局是智力的较量,而“世界冠军”是至高的荣誉,实力最强的棋手才配得上这个称号。顶级棋手之间的对抗,偶然因素其实很小,胜负往往只在几步棋之间。如果因为淘汰赛中一次微小的失误而丧失世界冠军资格,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国际象棋的圈子不大,顶尖选手和棋联的官员之间每年能打上很多照面,往往互相认识。侯逸凡从小就在世界各地参赛,一来二去,很容易和国际棋联的工作人员成为朋友。

在2016年之前的几年里,私下场合中,侯逸凡也和国际棋联沟通过许多次,提出改革女子冠军赛制的想法。对方说,好的,我们会考虑。但赛制多年未变。

2016年,侯逸凡快要毕业了,学校里的课业不再繁忙,但她开始思考学校外的事情。接下来要做什么?还要继续下棋吗?我可以为国际象棋再做些什么?为什么男子赛制更有整体性,而女子赛制就没有呢?

改革需要一个节点,侯逸凡决定自己创造一个。于是,她在2016年5月份发出了那封邮件。



2017年,又有很多事发生。侯逸凡参加了一些高水平的男子组比赛。她参加了国王杯,输给了前世界棋王克拉姆尼克,媒体说她“虽败犹荣”。她拿到了瑞士比尔国际象棋节的冠军,是这项赛事第一位女冠军。

年初的直布罗陀公开赛上,侯逸凡觉得自己的签位出了问题。在没有太多女性棋手的比赛里,她被安排先后和6名女棋手对战。这并不利于提高她的等级分。而且,由于等级分领先其他女棋手太多,这些对局对她来说没有太大意义。她又选择了退赛。

在侯逸凡决定不再竞争女子世界冠军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出国读研究生的打算。她先是拿到了芝加哥大学的录取通知,但因为震惊全国的章莹颖失踪案,家人担心她在美国的安全,所以她申请了延迟一年入学。也是在这一年,她申请了罗德奖学金,而且成功了。

这是一份历史悠久的奖学金,2015年进入中国后,每年会有4位中国学生获选,进入牛津大学深造。

在2017年罗德奖学金的介绍中,侯逸凡得到了这样的评价:

侯逸凡正在北京大学攻读国际问题学士学位,曾两次获得学科综评第一。

尽管学术表现优异,让逸凡真正大放异彩的还是课堂外的表现:她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女性国际象棋手,四次获得世界冠军,两次男女混合赛的世界冠军,打破了棋手 Maia Chiburdanidze 的32年世界纪录后,现为年纪最轻的世界冠军和世界纪录保持者。

国际象棋大师加里·卡斯帕罗夫(Garry Kasparov)评价她“在国际象棋事业外,有对社会产生更广泛影响的愿景。”作为中国文化大使,也是世界国际象棋联合会“国际象棋进校园”项目的一员。

她希望能致力于中国残障和困难儿童的教育,同时帮助中国学校发展更有创造力的教学方法。她计划前往牛津攻读教育硕士,主攻儿童发展。

拿到罗德奖学金之后,侯逸凡不再是一个把下棋当成职业的人了。她去了美国,在湾区的一家基金会实习。在牛津,她最终读了公共政策硕士,又去了联合国旗下的一个研究室实习,做AI和公共卫生体系的研究,和国际象棋毫无关系。

2019年从牛津毕业的时候,她差点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去做咨询,或者金融,一条更符合人们对名校精英期待的道路,像她的大多数同学那样,在大城市里挣一份体面的薪水。她在犹豫,既然自己的职业不再是棋手,是否要走得更远一些?

这时,国际棋联终于改革了女子世界冠军的赛制,放弃了每年一赛的机制。但侯逸凡已经离职业棋手的道路渐行渐远,她说,如果早两年改革,她或许会继续比下去。

深圳棋院院长刘适兰是棋坛老前辈,也是一位特级大师。刘适兰这些年在深圳发展国际象棋事业,她得知侯逸凡毕业之后,希望把她也带到深圳工作,于是向深圳大学引荐了侯逸凡。

这时侯逸凡发现,不需要跳出国际象棋,也可以走入其他领域。进入大学做老师,发展自己的擅长的国际象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侯逸凡今年只有28岁,但她似乎已经完成了许多次突围。小时候学国际象棋,走上职业棋手道路,是从传统的文化课教育里突围。后来选择保送北大,又是从运动员的体制中突围。再到后来,她希望从不合理的赛制中,甚至国际象棋这项运动中跳脱出来。如今,要突围的东西里,又多了些外界对名校毕业生的期待,以及作为顶尖女性棋手继续突破极限的“责任”。

但她没觉得自己在突破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对她来说,这些年做的选择,都是在“随心走”而已。

2018年进入“半退隐”状态之后,外界一直有声音为侯逸凡感到可惜。有这样好的条件,为什么不一直下棋,去突破女子棋手的极限呢?

类似的说法,就像是外界赋予侯逸凡的某种神圣的使命,她在2012年选择入学北大时也听过不少,早已见怪不怪。她不把这些当成一种必须由自己完成的责任。

在2015年的“一席”演讲中,侯逸凡说自己最爱的棋子是小兵。在国际象棋的64个黑白格里,小兵是数量最多的棋子,每方各有8个。除了第一步,小兵每次只能前进一格,不能后退。

侯逸凡说,这就像人生一样,做了决定,就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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