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四则笔记。


1

不管是不是拥挤的时段,北角站的所有人都皱着眉头。西装革履或是妆容精致的上班族,接孩子上放学的老人和菲佣,还有低头滑着手机的其他人。换乘站的基调似乎本该是这样,大家都要赶时间,理所应当。偶尔看到一个背着吉他、戴着耳机的学生摇着头慢悠悠地走着,都会觉得格格不入。 

尤其是将军澳线列车到达,港岛线列车还没驶进站台的时候,人们从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中鱼贯而出,穿过橙色墙面的通道,快步走向对面空空荡荡的站台。通道的墙面是弯曲的,走在里面,像是四面八方都有眼睛在注视着。弧度意味着没有死角,人被狠狠攫住。

我这两天置身于这样的场景,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昨天看到一位左手臂上挂着长柄雨伞,右手拎着公文包的男士冲在最前,突然觉得下一秒他就会变成会咬人的丧尸,冲上对面的釜山号列车;或者化身异鬼,直犯前方的绝境长城。

也不是没来由的就想到丧尸。主要是最近看了两部韩剧,《李尸朝鲜》(还有一种译法是直译的《王朝》,不过我更喜欢台湾译名)和《天空之城》。前一部讲政治制度对人的异化和实体意义上的丧尸。后一部讲教育制度对人的异化和非实体意义上的丧尸。

让人有点害怕的是,在东亚社会,即使做一个丧尸也得用跑的。


2

这周我离开了北京,带着一封来自伦敦的人类学研究生offer,暂时回到了香港。

在北京的日子不能算顺利,很多时间都消磨在不适感之中。刚入职的两个月一直在摸索边界和调性,接着又开始适应工作和写作的模式,不久就决定离开了。很遗憾,没能拿得出真正满意的作品,也辜负了不少善意和期许。

依然有很多疑问在。有限的空间下什么才是真正值得书写的选题,公共性和故事性又该如何取舍,都值得太多思考和讨论。

北京的经历还带来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问题。在一些记录者身上,为何感受不到对现状的不安?某些选题中,为何可以在最重要事实无法言说的情况下,执着于细枝末节的技巧?一些记录者对当下的认知,又为何变得傲慢和狭隘?

这些问题,和「新时代」公权力的运行逻辑一样让我费解。


3

《明报周刊》新一期的封面专题是《难为记者》,主笔记者请了不同年龄的几位前记者和一位新闻系学生,谈了谈在香港做记者的二三事。

有受访者十几年前坚持从加拿大回流返港做记者,后来因为生病,不得不告别前线记者的工作,回到大学教新闻写作,间或拾起老本行,给不同媒体当特约记者。她其实是我的老师Vivian。另一位受访者,做了几十年前线记者,坚持着老手艺,不久前刚刚荣休。还有一位年轻人,是大三的新闻系学生,受伞运启蒙,坚持做记者,要为社会公义发声。

记者采访记者,讲自己行业的艰难,自然会让众多从业者感同身受。但在行业之外,这种困境是否能与更多读者产生足够的情感连结?

新闻业的困境重要吗?当然重要。在任何一个正常的社会,新闻业的兴衰都关乎社会的走向。可问题是,在香港的语境中,当我们追问造成新闻业困境的原因时,必须分清楚,哪些是干预和打压,又有哪些是每个行业都会遇到的、并不新鲜的发展规律。审查加剧、报馆跪低是前者,严肃新闻遇冷、碎片新闻横行是后者。而现实是,面对无法避免的发展规律,大多数香港媒体并不足够清醒与进取。


4

今晚,挤在一间狭窄的咖啡馆里听黄耀明的文化沙龙。题目化用了《今夜星光灿烂》的歌词,取为「这个璀璨都市光辉到此?」。

明哥讲过去,三十年前、五年前。讲出柜、被封杀和社会参与。谈音乐,也聊社运。听众在逼仄的空间里发问,多关乎未来。父亲问,下一代怎么办?年轻人问,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广东人问,广东话还有没有生存空间?

这些现实的焦虑,没有谁能提供解药,明哥也没有。他只是淡淡地给人们打气,看起来真诚且坚定。可他真的有信心吗?或许已经不重要。

明哥说他正在整理粤语流行曲的历史,于是翻唱了很多旧时词曲作者的歌曲。他下一个想要翻唱的,是一位叫王福龄的作曲家。我搜了王福龄的作品,发现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就是他创作的。

想起快要离开北京时,我曾在微博上说:在这里遇到了很多还在认真做事的人,他们正面捍卫着自己的生活,冬天还很久,想对他们每个人都说一句「今宵多珍重」。在这个碎碎念的夜晚,也对更多正在捍卫着自己生活的人道一声吧。今宵多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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